加零不加一

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是顾城写的。

执者失之。

我想当一个诗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诗。

我想当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我自己。

在你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

一切如期而来。

但往上追溯，此句其实出自老子的《道德经》，他说：“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或觑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执着于天下的人，妄图以主观施为去治理它，这是不可能的。天地自有其规律，不能被随意施为，不能被随意把持。想要施为的人会失败，想要把持的人会失去它。所以圣人无为，才能无败无失。这是老子清净无为的治世理念，与儒法两家迥异。然而当我们放弃从治世的角度来思考这句话时，我们就获得了如顾城一般检视己身的视角。

《荼靡花事》里，蓝忘机求仙问道百年，只为了能和魏无羡长久地相守，但是他失败了。这一百年间，他不断地修炼，而魏无羡不断地寻找，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在蓝思追成亲的当夜、在怡湖镇的酒家、在夷陵城的茶馆，分明有那么多偶然的靠近，却没有一次成功的重逢。这百年间，蓝忘机修炼不可谓不勤勉——他为了能够得道飞升，放弃了和魏无羡相守的机会，割舍了对家族的牵念，孑孑独行于天地，汲汲问道于人世——然而他终归是失败了。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蓝忘机先感受到的是后悔，他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假如他没有选择求仙问道这条路，那么他起码还可以和魏无羡有百年的时间可以同度。可是蓝忘机毕竟与普通人不同，在后悔之后，他从自己的失败中看见了导致失败的必然之因——那就是他的贪念。

想要和魏无羡有更长久的相守，希望魏无羡不必在自己死亡后在漫长无边的岁月里独自悲伤寂寞，这是蓝忘机的贪——情之为物，本来就是贪的。

其实假如我们能以旁观者的视角冷静地看待蓝忘机的选择，那么我们也许从一开始就可以知道他一定会失败。求仙问道讲究的是无我，而蓝忘机的追求却是从自我出发——他顾念家族、顾念仙门、顾念魏无羡的感受，这些都是他自己加给自己的责任，也是他终生都没有卸下的包袱。因此不论他如何修炼，不论他如何逢乱必出普度众生，他都无法得道成仙——因为他被自己困住了。

但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蓝忘机忽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像蝴蝶精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延长自己寿命却终于失去了孩子一样，他为了追求长生而终于失去了长生的机会，这就是因为，“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于是他了悟，导致他失败的，正是他自己的执念。于是他在最后一刻终于放下，不再为欲念所扰，而是放眼天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就在他不再割裂自己与天地的时候，他便与天地融为一体，故而天降惊雷，他得道飞升，终于能和魏无羡重逢。这是“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

从故事中抽出眼光，其实我们生活中的很多事也都是这样。当我想到一个脑洞，满以为它喜闻乐见然后匆匆下笔期待着更多关注的时候，我最终会看着不如预期的热度感到失望；当我看重一篇文章，想要投入心力令它大放异彩的时候，我最终会自暴自弃踌躇不前；当我不满于一个现实，急着申辩控诉想要众人接纳我的观点的时候，我最终会在争执中被戾气包裹。顾城说，“我想当一个诗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诗。我想当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我自己。”很多事往往都是这样。在lofter上追求热度与影响力的人，会因为过于刻意的造势失去众人的喜爱。在网络中急于维护偶像形象的人，会因为过于偏执的言论败坏路人的好感。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我想当一个绿v文手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文。我想拥护一个偶像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我的偶像。”

所以不如我们像蓝忘机在他的最后一刻一样，暂时抛弃那些执念，思考一下我们犯下的很多错误的本源。我们是否像那只蝴蝶精一样，为了目标不择手段，最后丢失了目标；我们是否像那百年间的蓝忘机一样，为了长生追求长生，最终错失了长生。我们是否被自己的贪念所扰，过于执着于一物，因而丢失了看破浮尘的视角。我们是否也逆风执炬，将火把紧握在手心，终于被火把烧伤。

执者，失之。

最后我想说，作为一个半路上车的选手，非常感谢大家能陪我们走到最后。这篇与其说是感言，不如说是我写完结局后联系这段时间所思所感的一些体悟。荼靡完结了，但是创作和喜爱不会完结，在这里将我的一些想法与大家分享，希望我们在前行之时都能获得一个更轻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