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头文学作者 劣质留白大师

【莫负长安|09:00】红尘客栈

- 贬官叽 X 黑店店主羡

 

题记:

任武林谁领风骚,我却只为你折腰。

              —— 周杰伦《红尘客栈》

 

 

1

 

店小二疾步走入内堂时,那店主正抱着酒坛打盹。

 

店主此盹打得毫无睡相。一张本来就没几尺见方的账台,被他四仰八叉地一躺,账本在他周围鸡飞蛋打。

 

店小二毫无尊卑地对着账台就是一脚,喊道:“肉来啦,还在这睡!”

 

店主醒得倒快,睁开眼睛伸个懒腰,将酒坛顶在指尖上转圈圈,嘴里叼了根柳枝,说话含糊不清:“真肉假肉?你小子别又给我撕错票。”

 

店小二道:“错不了!不信你自己瞧去,那气度,保管就是之前定下的人了!”

 

店主拍了拍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嘴里嘟囔着“我倒要看看谁的脑袋这么值钱”,抱着酒坛,叼着柳枝就出去了。

 

 

2

 

客栈破得很。两扇木门被西北的大风吹歪了门轴,那门缝恰能容店主的宠物小毛驴慢悠悠地钻过。当然,那是小毛驴被店主喂得太肥之前。

 

因那客栈的大门关不紧,是以大堂里的筷著桌椅无不蒙着一层厚厚的大漠风沙。店主不管,小二也懒得擦。用店主的话说,这叫“愿同尘与灰”,虽然小二觉得这句诗不是这么用的。

 

客栈虽破,然地处要道,从中原若想活着入西域,必要在天黑之前赶到这大漠中唯一的客栈落脚。如今边关起了战事,这“同尘与灰”的大堂里便乌泱泱地坐了好些人。店主将叼着的柳枝在嘴里从左到右过了一遭,眼睛便也跟着将大堂内的众人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一个簪着木簪,穿着白衣的人身上。

 

店小二凑到店主耳边:“怎么样,这回没走眼吧?”

 

店主将嘴里的柳枝咬得上下乱跳,最后哼了一声道:“长安来的。”

 

店小二咂摸着“长安”两字,变了脸色:“遮莫是贬官?”纠结一会方道:“那咱还是把银子给人退回去吧,官票不能撕。”

 

店主定睛将那“官票”重新看了两眼,把眼睛笑弯了,道:“怕什么,先给客人上汤。”

 

 

3

 

那白衣人也不知上哪个山头修炼的邪术,他往那缺了一角的长条凳上一坐,积了十三年油垢的饭桌好像都变干净了。店小二把一菜一汤给人端过去之前,还破天荒地多擦了两遍碗。

 

白衣人夹了一筷子菜,手上一顿。喝了一口汤,手上又是一顿。店小二看得直眨眼。

 

菜是老板亲手炒的,汤是老板亲手煮的。那菜是最寻常不过的炒土豆丝,只不过半盘是土豆,半盘是辣椒。尝了一口土豆丝被吓坏的客人们纷纷去舀汤。那汤白底之中滚着大块红肉,看起来甚是可口,直到有个人拿勺子狠狠一搅,从碗底翻出一截手指。

 

带着指甲的,人的手指。

 

一时间锅碗瓢盆摔了一地,有剑的拔剑,有刀的拔刀,没剑也没刀的拔腿狂奔。

 

拔腿的,没奔出三步就仆了。

 

整个大堂叮铃哐啷乱响,有剑有刀的带着剑和刀一齐仆了。

 

个别功力深厚些的,也只来得及喊出一句:“菜里有毒!”便在留尘带灰的地板上不省人事。

 

只有那个白衣人,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缺角长条凳上,捧着手里的汤碗慢慢喝,好像没看见那截手指,也完全不在意毒药一般。

 

店主背着手走了一圈,把仆地的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第一拨人统统被摸去了钱袋,着店小二拖去马棚。第二拨人则完全没碰,擦擦干净抬入客房。

 

店小二跑腿回来,问:“今儿得了几个钱?”

 

店主噼里啪啦地数着钱,脸上却不大高兴的样子:“几十两是有了,西域打着仗,有些人的国难财倒发得利索。”说罢他从中点出一半,交给小二,令他送给被抬入客房中的人。白衣人依稀听他道:“边关起战事,苦的是百姓,吃肉的那些人怎么会管。”

 

小二点头走了,他自己则走到那唯一没倒的白衣人身前,笑嘻嘻地招呼:“客官,住店吗?”

 

白衣人轻轻放下汤碗:“住。”

 

 

4

 

马蹄翻飞,溅起大捧黄沙。天边一轮血红的落日,硕大如盘,占去半边天。落日底下,一家客栈卧在道路尽头,炊烟直上,被残照映红。

 

马匹奔到近处,骑者骤然收缰。骏马长嘶,停住了脚步。只见那客栈的房顶上,一个人正在吹笛。

 

那人一身宽袖黑袍,长发没有束。大漠傍晚起风,吹起茫茫尘沙,吹起他的衣襟与长发。夕阳落了大半,天边依稀一道新月。

 

日月辉映,尘沙迷了人的眼睛。那吹笛人仿佛坐在天地尽头。

 

一曲笛响,万里河川大漠,千载是非功过,都遁远了。

 

骑者抖落斗篷上的沙,翻身下马,再抬头看时,客栈酒旗飘扬,屋顶上已空无一人。

 

 

5

 

骑者走进客栈,径直走到店主房前,敲了两下门。

 

开门入室,店主正拿着个小刀削萝卜,见人来了也不停手。萝卜皮早被他削完了,他依旧一层又一层地削着,削得那萝卜只剩拳头大。

 

骑者问:“定金可曾收到?”

 

店主没有抬起眼皮:“嗯。”

 

骑者便问:“事情可曾办妥?”

 

店主这才把视线从萝卜上摘下来,漆黑的眼瞳绕着骑者打了一圈,道:“尾款呢?”

 

骑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扔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

 

店主手上削萝卜的刀一停,道:“太少了。”

 

骑者抽出腰间长刀,白光闪过,扔在桌上的小包被劈散了,金光散了一地。包里不是银子,是金子。

 

店主依旧道:“太少了。”

 

骑者笑:“早先收下定金的时候,店主可没告知此番会涨价。”

 

店主也笑:“早先支付定金的时候,阁下也没告知此番是官票。”

 

骑者道:“官票也不打紧,店主尽管撕,我保证绝无后患。”

 

店主不再看他,手里的小刀改削为雕,萝卜碎屑在他手下飞来飞去。只听他头也不抬地道:“你用什么保证?用你脚上这双官靴吗?”

 

骑者悚然一惊,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斗篷底下露出的靴尖。他语调骤然转冷:“店主若还想继续开这客栈,最好把此事办妥。”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包金子,掷在店主脚下,算作对店主拆穿身份的封口费,然后转身出门。手堪堪推上门的时候,指尖骤然发凉。“笃”的一声,那把在店主手里削萝卜的小刀端端正正钉在他食中两指的指缝间,刀刃全没入门,只余刀柄在他指间微微发颤。

 

他大惊转身,店主手里已没了刀,掌心托着一只白萝卜雕成的兔子,沉默肃然,一对死鱼眼。他将兔子放到几上,那里早有了一排兔子,大都正襟危坐,却也有几只耳朵微翘,似乎心情激动,却又强自忍耐。

 

店主拔出腰间长笛,在指尖随意转了一圈,嘴角弯弯,脸上却殊无笑意:“你们官场倾轧,随你,我只管收银子办事。不过……”

 

他负着手,缓缓地踱到骑者面前,靴子踩在木头地板上。

 

咚,咚,咚。

 

他向骑者伸出手来,骑者竟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后背撞上房门。

 

店主的手却是伸向那把小刀。他把刀拔出来,开门,脸上笑意森然:“凭你,休想威胁我。”

 

 

6

 

店主进门的时候,白衣人正在闭目打坐。

 

店主不请自来地往他对案一坐,笑嘻嘻地问:“人肉汤好喝吗?”

 

白衣人没有抬头,只道:“不是人肉。”

 

店主道:“哦?”

 

白衣人这才睁眼:“手指乃萝卜所雕。”

 

店主眉眼一弯:“你眼睛倒尖。难怪敢喝我的汤。”

 

白衣人道:“毒在菜中,解药在汤中。”

 

店主道:“不错。有些东西看着无害,实际上有毒。有些东西看着有毒,实际上却是解药。众人看不透罢了。”

 

白衣人道:“你开的是黑店。”

 

店主大笑起身,转到案几的另一边,坐到白衣人身旁:“知道是黑店你还敢住?胆子不小。”他这么说着,骤然出手,去抽白衣人行囊外露出的剑柄,“是因为有这个吗?”

 

白衣人坐着不动,身子微侧,看似云淡风轻,却在店主碰到剑柄之前架住了他的手。

 

店主手腕反转,一把抓住了白衣人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一拉。白衣人怵然一惊,店主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女人。”说着另一手再度去拔剑。

 

白衣人一只手被他拉住,情急之下,另一只手扣住了店主的手腕。于是两人一人抓住对方的一只手,谁也不肯松。

 

店主“嘿”了一声:“客官这是在玩拉勾勾吗?一辈子,手拉手,谁先放手谁是狗?”说着趁白衣人分神,脚尖一勾,那把行囊中的剑终于脱鞘而出。

 

一道蓝色的剑芒闪过,照亮白衣人眼中羞怒神色。与此同时,行囊散开,从中落出另一把黑色的剑。

 

店主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

 

气氛忽然沉淀,两人同时松手,店主不再去抢白衣人的剑,而是拔出了那把黑色的剑。

 

他凝视着剑锋,光滑的剑面倒映出他眼中的波澜。他道:“好剑。就是不太吉利。”

 

白衣人抬眸。

 

店主一笑:“主人都死了。无主之剑,自然不太吉利。”眼见白衣人眼色趋寒,他赶紧道:“别忙赶我走,我是来煮茶的。”

 

 

7

 

店主细细捻起一搓茶叶,扔到煮沸的水里,不出一会,水中便泛起白沫。

 

店主朝白衣人努了努嘴:“说说吧,为什么被贬?”

 

白衣人道:“不是被贬,是请辞。”

 

店主讶然:“你自己要到这破地方来?为什么?”

 

白衣人道:“边关的百姓,也是百姓。”

 

店主笑道:“长安也有百姓,长安还有富贵,这里除了沙子还有什么?”

 

白衣人道:“有人。”

 

店主道:“什么人?至交好友?”

 

白衣人摇头。

 

“亲人?”

 

摇头。

 

“仇人?”

 

白衣人道:“爱人。”

 

“当啷”一响,店主打翻了茶盏。

 

 

8

 

店主重新拿了一个茶盏:“那个人,他在哪?”

 

白衣人道:“他死了。”

 

“可惜。”店主道,“怎么死的?”

 

白衣人道:“舍生取义。”

 

店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笑出了泪花。他摇头看着白衣人,脸上一副此人不可救药的神情:“这世上哪有什么舍生取义的人?我看你说的那个人,不过是个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的家伙罢了。死了活该。”

 

眼见白衣人脸现怒容,店主赶紧将重新沏好的茶递过去:“喝茶喝茶。”又道:“我道歉,我不该这么说你的爱人。我向他赔罪,想来他泉下有知,必然会原谅我。”

 

白衣人这才接过茶盏。只听店主似乎没有开口,却有一道极细的声音,似在叹息:“已亡魂是心上魂……”

 

白衣人低头,将要喝茶,那店主却突然道:“你看见我在大堂毒倒那些人了,你还敢喝我煮的茶?”

 

白衣人道:“敢。”说着抿了一口。

 

店主眼中露出复杂至极的神色,眼睁睁地看着一口茶下去,白衣人骤然倒地。

 

店主脸上的笑容中嘲讽之色越来越浓,只听他道:“傻到相信舍生取义的人,杀起来可多么容易。”

 

 

9

 

穿斗篷的骑者走进房来,蹲下身确认白衣人已没了呼吸。然后他起身,没有丝毫停顿地,一指点上店主死穴。

 

事发太过突然,店主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抵抗,就这样应势倒地。骑者忍不住嗤笑:“凭我,威胁不了你?但可杀你。”

 

骑者的随从跟着进了房间,报告说客栈的小二及其他住客不知得了什么消息,事先跑了。骑者示意不必追究,只是指着脚下两具尸体,淡淡地吩咐道:“烧干净。”

 

黄沙之中,大火映红了天。被店主所杀的客人,又被雇主所杀的店主,通通付之一炬。骑者与随从催马疾驰,这次再也没人在屋顶上吹笛,随从居然有些怅然若失。他问:“他都自请戍边了,为何上面非杀他不可?”

 

骑者笑:“在长安城,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的。”

 

“比如?”

 

“比如替魏无羡翻案。”

 

“哦,魏无羡,我听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朝唯一一个同时中了文武状元的人。”

 

“你知道官场上最忌讳的是什么人吗?”骑者轻拉缰绳,马匹减速,他摘下斗篷兜帽,微微眯眼看太阳。他没有等随从回答,而是自己接道:“是有才华,有能力,还妄图主持公道的年轻人。”

 

随从了然点头:“所以魏无羡死了。”

 

骑者道:“死者已矣,身后名有什么用?只可惜有人看不透,非要替他翻案,搭上自己大好前程。”骑者似在追忆那人的过往,嘘出一口感慨:“十八岁就中了进士,二十出头就入了六部,晋升之快,放眼整个长安,有谁比得上?但凡他安分守己,位列三公不过是早晚的事。唉,偏偏……”

 

他没有把话说完,随从也没有再问。

 

 

10

 

白衣人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少年,在长安城中纵马疾驰,鲜红明媚,比日光还要炫目。有大胆的少女向他抛出花枝,他没有转身,背后却似长了眼睛,两指轻轻一拈,一朵盛放的牡丹。他的马奔到自己身畔,没有减速,马上的人却弯下了身子。自己的发髻微微一重,那朵牡丹已经被插到自己头上,而那马背上的人,早在大笑中跑远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

 

刚调回京的时候,一日下朝,春日微雨,朝服被打湿了。回屋换洗,待回到书房时,两只兔子脚下蘸了墨,在他写了一半的书法上蹦来蹦去。始作俑者看到自己的神情,却在旁边笑倒了身子。

 

不要天天闷在房里写字,你的字够好看了。他道,陪我去看花。

 

一日看尽长安花。

 

从别人口中听说那件事时,冒着暴雨冲出门去,马鞍都来不及上,夹着马腹就纵马狂奔。大雨下,他的眼睛很红,却分不清雨和泪。他问,你也要拦我?

 

不是拦你,是留你。可是这句话却没说出口。

 

那天雨很大,满城的垂柳很重,攀折一枝柳,递给那人。

 

留下来,不要走,此路一去,无法回头。想要如此说,却没如此说,只是在大雨滂沱中,递出柳枝。

 

他还是走了。

 

他曾经留下过一个谜,他问:上联是“已亡魂是心上魂”,下联是什么?

 

自己还没回答,他已抢着警告:“你别急着回答,好好想想,这可不是一般的对子。”

 

当然不是一般的对子。“亡”在“心”上,是一个“忘”字。

 

不必多想,答案脱口而出:“临渊人非打渔人”。

 

临渊而不渔,便是临渊“羡”鱼。

 

 

11

 

长梦半生,梦醒的时候,自己在一株巨大的垂柳之下。梦中的人正靠在树干上抱着酒坛打盹。

 

此人这盹打得毫无睡相。柳条被压弯了,在他身下鸡飞蛋打。

 

白衣人盘腿坐在地上,轻轻挪过他的身子,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这么一个动静,那人就醒了。他眼睛轱辘一转,先将白衣人囫囵吞入眸中,这才转到身旁烧成一片焦土的客栈,皱着眉头龇牙咧嘴起来。

 

“亏大了。”他拽着白衣人的袖子尖。

 

“陪你重建。”

 

“重建需得换个地儿。好不容易让他们以为我们死了,这个小秘密可不能被发现。”

 

“嗯。”

 

“说起来,你方才喝茶喝得那么快,不怕我真的毒死你?”

 

“不怕。”

 

“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

 

“从一开始。”

 

“那我说我活该,你干嘛这么生气?”

 

“不许自贬。”

 

 

12

 

柳絮纷飞,大漠日出,天地浩渺。

 

魏无羡枕着蓝忘机的腿,拉他的袖子遮挡日光,他说:“你看,我种了好大一株柳树。”

 

“你知道在沙漠里种活一株柳树有多难吗?”

 

我要用一整棵柳树留下你。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不走。”

 

“唉,可惜啊蓝湛,跟着我,你连流外小官都做不成了。长安那些富贵风流,更加回不去了。”

 

“无妨。”

 

汝所在处,即是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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