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问津者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道：“今儿讲一个侠变僧，僧变侠的故事。”
僧人很小的时候，师父就对他说，他是一个能看破先机的人，且他命中有一劫数。
僧人不知道那天他因贪看渡头樱花而叫船家晚开船了几刻，究竟是他看破的先机，还是他命中的劫数。
总之船家方要解缆绳的时候，他听见背后有人在喊。他回过头，看见破旧渡头的老樱树下站着一个姿容灿烂的侠客。
阳春三月，樱花开得很盛，侠客快步走上前来，随着轻快的步子，黑色外袍下翻出了红色的里衣，红过樱花，一时有些灼眼。
僧人出家以来，已有许久不曾将人之皮囊看入眼中，今日是第一次。他在心中念了一句佛。
侠客走到渡口，嘴里礼貌地问着：“周围几里，这是最后一条船啦，行行方便，载我一程行不？”然而右脚已经微微提起，做出即将要跨上船的举动，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自己被拒绝的可能。
僧人没有说话，只是往一侧微让，侠客就爽利地跳上了船。
侠客身段颀长，看起来并不甚重，然而他上船之后船却明显地向下沉了一沉，僧人微微垂眼，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剑上。不知为何，僧人看到那剑，心中也忽然一沉，一种森凉的感觉浮上心头。
侠客察觉到他的目光，却毫不在意地解下剑来递过去，道：“随便看。”又转头清亮地对后舷喊：“船家，开船开船！”划船的老伯也被年轻人眉梢眼角的笑意感染，甚至还没问这不速之客讨要船资，先把缆绳解了，竹篙一撑，小船荡离开了渡头。
不宽的水面倒映着两旁青山，偶尔一两声猿啼响起，春风拂面温柔，侠客递剑的手依然伸着。僧人没有接剑，他往后退了一步，佛号念出了口：“阿弥陀佛。”
侠客微微一惊，盯着僧人满头青丝道：“你是出家人？”
僧人点头。
侠客便即恍然：“也是，心中有佛就行。为求佛而剃度，倒像是佛在身外了。”
僧人听得一愣。
见僧人不欲与他多接触，侠客便自顾自在船的侧舷躺了，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翘了起来，又露出了红色的里衣。不知怎的，僧人看见那红色的里衣，心中燃起一股无言的想要触碰的冲动，这无礼至极又违背佛心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不去，进而几乎变作一种渴望。
“何为先机？”他曾经问师父。
“忽有所感，便是先机。”师父答道。
如今这“所感”已过于强烈，僧人不得不站起，也不知驱动自己的，究竟是自己的本心还是他窥破的“先机”，他向躺在船舷的人伸出了手。侠客不明所以，却还是握住了那带着琴茧的手，被他牵着站起。只觉得僧人的手腕比起手上的力道略嫌细瘦，一句玩笑话刚到嘴边，“噗嗤”一声利落的脆响，他原本躺的地方忽然冒出一截剑尖。
两岸的猿声骤然停了，大片飞鸟从枝头惊起。
青山绿水间，出现了很多人。他们衣着不同，手上的兵器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脸上正义凛然，同仇敌忾的神色。
僧人听见领头的人对自己道：“你是何人？居然与这魔头同行？”
魔头？魔头会随意把自己的佩剑给别人看么？魔头会懂佛在身外还是心中么？僧人回顾，看见侠客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领头人又道：“速速下船，饶你不死。”
“噗通”一声，摇船的老伯当即跃入水中。但僧人没有动。
“阿弥陀佛，”僧人道，“你说他是魔头，有何实据？”
领头人横眉一竖，“就知道你与魔头为伍，绝非善类。果不其然……放箭！”
箭若飞蝗，僧人来不及思量，却有一只手断然将他拉到身后。那只手握得很紧，在一阵令人心窒的碰撞声后，僧人感到有黏黏腻腻的东西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再回头看时，没能游出几里的摇船老伯身上插着三支箭，尸体在冰凉的江水中载浮载沉。
僧人冷然道：“既然说好下船不死，为何又放箭滥杀无辜！”
领头人道：“无辜？你怎知他不是魔头同党，急着去给其他妖人报信？”
“哈！”僧人听到侠客笑了。他轻飘飘地挽了个剑花，将那把黑色的剑从受伤的右手换到左手，笑得清清朗朗，又满是轻蔑，“正话反话都让你说了，好了不起啊！”
僧人被侠客的剑光晃到眼睛，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心沉到了江底。
“既知先机，”他曾问师父，“为何不能避开劫数？”
“所谓劫数，”师父道，“非不能避，不愿避也。”
侠客对僧人道：“一会我冲上前去，你立刻从后舷跳江。你会水吗？”
“会。”僧人道。
“好极了。”侠客道。
僧人摇头。“我不走。”
“嗨呀，英雄救美。”侠客笑起来。
“不。”僧人道。
“好吧，那就是美救英雄。”侠客从善如流，“我承认你比我美，所以快快跳船，不然就不美了。”
天边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僧人的心重重一跳。他来不及细想，抱住侠客，两个人滚倒在船舷。
江边两山距离最近处，早就被人绷好了一道横在江面的极细弓弦，站在船上的人随船行过，立时被割下脑袋。
僧人从自己的怀抱中，看见了侠客清亮的眼睛。那不是一双魔头的眼睛，他明明与他素不相识，心中却又无比肯定。侠客蒙僧人又救一命，他笑得眼睛都弯了。
僧人看着侠客的笑，忽然想到自己出山的时候，山门边一株带雨的芍药。周围是牵牛漫扯的藤蔓，但是芍药还是在那一缕阳光下开得热烈又骄傲。
临出门的时候，师父对他讲：“虽然你一向克己守礼，但有一点务须谨记。”
他行礼：“请师父指点。”
师父道：“先机不可多得，妄图以窥探先机避祸，必将祸根深种，不得解脱。”
无数手持利器的人已登上船舷，侠客将僧人团团护住。前方的攻击，他用手中的剑护，后方的攻击，他用自己的后背护。滚烫的液体不断溅到僧人脖颈，他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有一种自己从未体会过的希冀充斥着他的灵台，而他早已分不清是管中窥豹的天机，还是自己不为人道的渴求。
他想要抱住他。
“阿弥陀佛。”他忍不住再次口宣佛号。自己为何如此荒唐？
侠客听到他念佛，以为他在害怕，于是他便一边在刀光剑影中周旋，一边同他讲话。
“你知道传说中，有座仙山，叫芍山吗？芍药的‘芍’。”
“据说芍山上有座山门，一百年开一次。每开一次，就会有一个拥有天眼的人出世。天眼者，能窥探先机，事事料敌机先，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我还听说，谁要是能进了芍山的山门，就能许一个心愿，仙人必将为他达成。”
“你听说过这座山没？”侠客是在问僧人。
僧人没有回答，侠客也不在意，自己接了下去。
“我找这座山，找了很久啦，走遍了大半个中原，一丝踪迹也无。”
僧人问：“你想许愿？”
“对。”侠客道，“只不过我的愿望一直在变。”
“一开始我想亲眼看一眼我早逝的爹娘。后来我想让无辜受累惨死的人死而复生。再后来我想让这个世间没有自以为是的正义和人人喊打的魔头。”
“有正必有邪。若要有正道，必会有魔头。”僧人道。
“说得有理。”侠客点头，“阴阳相生，无阴就无阳。不愧是修道出家的人，看得比我透彻。”
“这可怎么办？”侠客开始犯愁，仿佛周围的利刃没有一丝丝夺去他的力量与生命，他在血肉纷飞中谈笑自若。
然而僧人却看得明白。几句话间，有一道利斧削伤了他的右腿，又有一柄薄剑刺穿了他的肩胛。半空一道闷雷，侠客手上的剑被人斩落。
耳边充斥着痛快的笑。
“魔头终要伏诛！”
“天道好轮回！”
侠客倒在僧人脚边，从他身上流下的血，在狭窄的船上汇成一道红色的小溪。
“真是不好意思，”僧人听见侠客虚弱地道，“连累你了。”
僧人没有答话，他俯身拾起了侠客的剑。他横臂，雪白的剑光映在他下颚，令他清冷的容颜带上一丝决绝之色。
耳边痛快的笑变作嘲讽的笑。
“这个小白脸也想使剑！”
“我就说，果然是和魔头一路的。”
“废什么话，赶紧把他拿下！”
刀剑寒凉，僧人浑身都起了战栗。从四面八方向他攻来的利刃的轨迹，在他眼中无限拉长，最后变成了一道道伸手可触的线。僧人挥起手中沉重的剑，在那些线触碰到自己前，将它们全部粗暴地斩断。
每一次，都比对手快半分。
先机。
“滥用先机，必遭反噬。”师父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
“若仰仗先机救人呢？”他曾问。
“在必要时抽身。”师父回答。
“若不愿抽身呢？”
“那便是劫数。”
侠客被僧人护在背后，他看见僧人持剑的背影立于天地之间，像一个傲立山巅独孤求败的真侠士。
然而随着每一次料敌机先，僧人的五脏六腑都多一分锥心刺骨的疼痛，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咙，更多的红色从他七窍中溢出。
滴滴答答，落在船舷上，像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侠客静静地坐在僧人脚边，没有痛哭，也没有嘶吼，他像一个老僧入了定。
而后忽然天地洞开，侠客恍然大悟。
——有正必有邪。若要有正道，必会有魔头。
“那便愿世上只有我一个魔头。”
“我既已承受罪孽，那便教所有罪孽，由我一人承受！”
晴空骤然一个霹雳。
轰然一声，行驶在江心的船撞到了坚硬的岩石。侠客抬头，看见了一座开满芍药的山。
他看见僧人回过头来，刹那间所有的敌人都不见了，茫茫然的山脚下，僧人的脸上是感伤，也是钦佩。
侠客听见僧人问：“你既为侠，为何学那佛祖舍身饲虎？”
僧人听见侠客叹：“你既为僧，又为何学那豪侠替我执剑？”
云开雾散，满山的芍药开得绝美。一僧一侠相对而笑。
又是一声惊堂木。说书人起了身，堂下听客却不让他走，非要让他说出一个结局才罢。说书人沉吟不语。廊外屋檐下，一个白衣侠客持剑而立，在他身边，一个黑衣僧人拿着一支红穗子的笛子，扮了一个鬼脸说“我是天下第一大魔头”，逗得街边因丢了冰糖葫芦大哭的孩子破涕为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