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头文学作者 劣质留白大师

狱中记

 - 战损预警,不喜主角被虐者慎入


 

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愿望:能够有尊严地活着。

 

十岁的时候,周围几个同年商量着入宫。我说:“入宫要净身。”他们说:“入宫之后可以改姓温。”我忍不住张嘴痛骂,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是没骨头的畜生。他们骂不过我,就聚众把我打了一顿,打得我三天没能起床。

 

后来我娘问我他们为什么打我,我说我死也不入宫。她听了,从地上直起身来,从满手的冻疮上搓下死皮,问:“那你想去哪。”我说我要加入反抗军,打下一个就算不姓温也可以不做奴隶的江山。她听了之后,抄起手边的捣衣砧就锤在我腿上,把我的腿打断了。

 

十六岁的时候,我一瘸一拐地加入了反抗军。为了加入反抗军,我三更时分从家里溜出,趁夜连翻两座荒山,自以为甩掉所有追兵。然而就在我准备渡江的时候,我听见背后有人高喊我的名字。回过头,我年过半百的老父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揪住我的衣领把镰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你给我发誓!”镰刀上的牛粪随着他颤抖的手落进我的衣领里,“发誓你他娘的会活着回来,不然我现在就一刀割下你的头!”我如他所愿发了毒誓,心中却知道自己的战斗不死不休。

 

不自由,毋宁死。

 

我在反抗军中断了三根肋骨,少了两根手指。三年后,我做到了百夫长。就在我自以为终于摸到了自由的裙边的时候,我被俘了。

 

被绑在刑架上的时候,我大口朝对方吐唾沫,昂扬着我高傲不屈的头颅,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从上到下骂了个遍。对方听了却并没有生气,互相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随后他们从容地拿出各色刑具,一边介绍一边用在我身上,我听见自己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我不记得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我只知道最后我的脸上糊满了我的眼泪和鼻涕,我的嗓子喊坏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而我就用那气音求他们,哀求他们放过我。

 

我不过是一只猪,一条狗,一个没有骨头的畜生。我像一坨烂泥一样匍匐在地,抱住他们的脚求他们放过我。

 

他们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拽起来,仔细端详我的面孔。有人说了句什么,其余人都哄笑起来。这时候一个人说:“那家伙不是好这口吗,不如……”

 

然后皮开肉绽的我被扔进数道铁门之后,在老鼠与蟑螂横窜的稻草间,有一个人坐在地上依旧翘着二郎腿。昏暗至极的囚室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剧痛与高烧令我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我感到有一双冰冷的手扣住我的手腕,然后一道清凉无比的气从被他握住的手腕处流进,顺着我的经脉流向全身。那是沙漠里的甘泉,火山口的溪流。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死死拽住那双手求他不要停,再给我一点冷气,我不想死。

 

他的手被我拽住,腕上的锁链互相敲击,发出悦耳的声响。

 

等到我完全清醒,已经过了许多天。当我终于有力气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铁门底下塞进来的霉绿馒头时,我才终于借着门轴处漏进来的几缕光亮真正看清他的样貌。

 

他生得着实英俊。我想起自己八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马匹,身边的人说,看,那是贵族才能骑乘的坐骑。我便想象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骑在那高头大马上,轻扯缰绳,迎风疾驰。他的面庞,神奇地与我童年的想象重合,让我支离破碎的头脑跨越数道沉重的铁门,再度回想起蔚蓝晴空下飞扬的马蹄。

 

然而他的脸色非常白,脸孔也非常消瘦。自从我清醒后,他没有再碰过我,不过我依稀记得他的手非常冷,几乎与他手腕上的铁链一个温度。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铁链拴住他的手腕。我们被关在地下最深处,怎么可能还有人能从那么多道铁门后面逃脱?直到后来我发现了铁链的秘密。原来圈住他手腕的铁环并不只是一个铁环,环的内部还有一根长针,深深刺入他的腕脉。我入军之后听说过,世上有绝顶的高手,他们的经脉之中有内息,内息高强的人,开碑裂石不在话下。难道,假如不是那根破坏他腕脉的针,他能从这些铁门后面走出去吗?

 

他咧嘴一笑:“你猜。”

 

我没有过多计较这个问题的答案,反正这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假设。我忍不住夜夜回想的是,这么长的一根针扎入他的经脉,那他转动手腕的时候该有多疼。莫说还有一根长长的铁链牵着,但凡铁链稍稍扯动,他也会剧痛难忍吧?于是每一次霉绿的馒头被从铁门地下塞进来时,我都抢先去把它们捡回来,递到他手上,让他可以尽量少动。他看出我的用意,笑嘻嘻地咬下一口馒头,对我说:“没关系啦,我习惯了。”

 

在最初的日子里,他从不与我主动交谈,对我的问题也鲜少回答。就算回答,不是“也许”,就是“你猜”。直到时间慢慢拉长,我甚至放弃了通过送饭时刻数日子的行为。因为不论我如何数,牢房里永远是一片漆黑,没有人说话,唯一的声音是老鼠在啃食我腐烂的脚指。我不想活了,我想死。我不再去捡那令人作呕的霉馒头,我躺在恶臭的稻草上,任由蟑螂在我脸上爬。我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嘴上,那一刻我刚勇无畏。我骂人,骂那些对我用刑把我变成畜生的人,骂把所有人当奴隶驱使的温狗,骂我那没半点本事只会任人打骂的爹娘,我还骂他。我把他的祖宗十八代从上到下骂了个遍,我用最恶毒话诅咒他,咒他日日夜夜被腕上的铁链折磨,身上的皮肉一点一点被老鼠和蟑螂啃掉,活也不能,死也不能,永远烂在这个牢里。

 

他静静地听完我数日的痛斥,最后近乎是愉悦地叹道:“原来你不是!”

 

 

 

我没有死成。他再一次救了我的命。等到我的神智再度清醒,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愚蠢。我居然从没想过那些人为什么要把我和他关在一起。

 

当然是为了情报。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是反抗军里最核心的人物。他们抓住了他而不杀他,当然是为了至关重要的情报。既然如此,那他们之前对我做的事,也对他做过吗?我根本没有细想就问了出来。

 

他哈哈一笑。

 

我再次暗骂自己的愚蠢。他们对他做的事,比起对我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我如今瘫在地上变成了一只畜生,他却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讲着关于霉变馒头的笑话。

 

所以他们没办法让他主动开口,这才把我扔进去——两个惨遭折磨的绝望的人会不会互相倾吐秘密呢?假如可以,从我嘴里撬出情报,一定比从他嘴里容易百倍。

 

他此前怀疑我是对方使用苦肉计派来的卧底,因此对我冷漠异常,直到我发疯自杀,他才断定我不是。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我刚被扔到这里的时候全身没有一块好肉,是他帮我渡气救了我的命。他的腕脉被扎,那一点气能够渡出来,不知道要比动手拿馒头痛上几千几万倍。他既然怀疑我是敌人的卧底,为什么还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救我性命?

 

他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弯:“万一你不是呢?”

 

自从他对我打消疑虑,我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他深知地牢之中假如没人说话,过不了多久就会精神崩溃,就像我上次那样,于是他整天与我谈天说地,居然还没有话题重复的时候。

 

他去过的地方很多,见过的奇闻怪事也多,似乎他从来没有无聊的时刻。不过即便他的话题很多很杂,我渐渐发现在他的言谈之间,出现得最多的是一个叫“小古板”的人。说起那个人他就眉飞色舞,除了“小古板”,那个人还有很多别的外号,比如“那家伙”,“冰块脸”,“坏东西”,“狼心狗肺的男人”。然而虽然他不断用各种贬义的词汇扔到对方头上,他依旧孜孜不倦地讲着他与那个人的故事。他讲那人年轻的时候就看不惯自己,一天到晚盯着他等着揪他的错处。长大之后更加讨厌,不喜欢他练的功法,见面必然拎出一番君子大义烦他。而且为人冷漠,说话从不超过五个字……

 

他骂起那个人的时候没完没了,一副万分嫌弃的样子,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其实一点也不嫌弃,不仅不嫌弃,而且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我记得我第一天看清他面孔的时候,他的脸就已经毫无血色,可以想象在我到来之前,他一个人在这日月无光令人癫狂的地牢里,与蟑螂和老鼠共待了多少年岁。与我不出几天就崩溃自杀不同,这么久了他依然谈笑自若,我一开始想不通他是如何做到的,直到我日复一日地听他讲那“小古板”的故事,我才明白,原来生命中有一个难以割舍的人,这份力量是多么的强大。

 

 

 

有一天我听见了沉重至极的炮声,随之而来的是大地的颤抖。就算我们处于绝深的地下,我依旧感受到了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天崩地裂。

 

我忽然害怕起来,我问他:“我们要死了吗?我们终于要死了吗?”

 

他手里把玩着半个干裂的馒头,腕上的铁链叮铃当啷,叮铃当啷地响个不停。“不,”他道,“我们不会死的。”

 

沉重的铁门骤然打开,我的眼睛经历了漫长的黑牢岁月,早已不适应光亮。我哀嚎着捂住眼睛,泪水迅速打湿了我整个手掌。等到我终于勉强能从指缝间视物,我看见他抱着双臂,怡然自得地半靠在墙上,笑得明朗又灿烂。

 

站在他对面的人穿着龙袍,明晃晃的刀锋割在他的咽喉上,豆大的血珠玛瑙一般坠落,他的笑容不减。

 

我听他依旧叮铃当啷地把玩着那半个馒头,道:“你终于忍不住了,我等你亲自见我一面,等了好久。”

 

穿龙袍的人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说,我就把你的头割下来,扔到军前给他看。”

 

没人解释军前的“他”是谁,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他口中的“小古板”。

 

他哈哈大笑:“你以为他会怕吗?”

 

穿龙袍的人反问道:“他不怕吗?”

 

他一指自己的脑袋,道:“他一看到我这颗头,就知道我多么爱他。他怎么会怕?”

 

穿龙袍的人怒吼一声,举刀往他的咽喉割去。自以为在战场上见多了死亡,我却依然忍不住高声尖叫。

 

叮然一声,有什么东西把那刀锋砸偏了。那个东西砸偏了刀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好看的弧线,落在我的脚边。我低头看,那是半个干裂发黑的馒头。

 

再抬头时,原本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如今拿在他的手中,半尺长的刀身,尽数没入穿龙袍的人的胸膛。温热的血,顺着他手腕上的锁链流淌,直到地上积起了大大的一滩,身后的狱卒才后知后觉地发出惊恐的惨叫。

 

那惨叫没有持续多久就戛然而止。我转头,看见狱卒缓缓倒下,露出他身后夺取他性命之人的面容。

 

那人一身戎装,浅淡的瞳色像落入凡间的星辰。

 

 

 

整个牢房充斥着铁链剧烈碰撞的声响,他就那样,顾不得解开令他无限痛苦的镣铐,带着巨大的痛楚与欢欣扑入那人怀中。他的脸深深埋入那人的肩胛,使他的声音格外沉闷。

 

他带着孩子气的骄傲,邀功一般地道:“我帮你把那个‘天下第一高手’杀了。”然后他抬起头,我惊讶地看见,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却有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他哭了。

 

他居然会哭吗?

 

他明明是一个,给趁我们睡着啃噬我们脚趾的老鼠起姓名、表字加绰号的人,白天跟路过的每一只蟑螂打招呼,无聊的时候甚至忍痛用铁链敲出乡间小调,在黑牢里欢快地从“姐姐妹妹”唱到“哥哥,我心悦你呀——”。

 

我几乎以为他是神。

 

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为什么他能反过来把穿龙袍的人杀了。他说他修炼了那“小古板”不喜欢的功法,想来在黑牢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他找到了办法让自己的内息避开被封的经脉。我只是惊讶于他既然恢复了功力,却不凭着自己高绝的本事逃出去,而是在惨无人道的牢狱中默默等待。

 

他为了等那龙袍现身,为了能出其不意杀了他,居然愿意忍受这样的折磨。

 

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疑问在他扑入那人怀中不可抑制地大哭的时候,瞬间得到了解答。他是为了他。为了帮他除掉最可怕的对手,为了他期待了经年的万无一失的重逢,他忍到了最后一刻。

 

我看到,他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而他只是不断轻抚着他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道:“我在。”

 

“我在。”

 

“我在。”

 

不知不觉中,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支持我在这人间地狱活下来的那个人,那个刀斧加身却依旧言笑自若的人,那个为素昧平生者两肋插刀的人,那个顽强隐忍却教人如沐春风的人,也许他真的是神吧?但是在他的“小古板”怀中,他只是一个大哭着说自己好痛好痛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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